晴风 | 木心读者双城记
晚晴风光好 大梦觉犹眠 每忆儿时景 莲叶何田田
文/如偈 图/晚晴一角
去乌镇需要理由吗?对于虔诚的木心读者来说,这有点基督徒朝拜耶路撒冷的意味,只是我们更为幸运,想想十年前,木心就生活在这里,想想又不幸,与这个俏皮的老头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,却一而再的擦肩而过。
先生年轻的时候,一直想去巴黎刷盘子,那里有“比教育莫泊桑更为严厉地教育过”他的福楼拜,有热气腾腾的巴尔扎克胖舅舅,还有至少一打以上可以让先生谈起来就兴奋不已的文学圣家族成员。
在晚晴小筑的花园里遇到美术馆的徐馆长,我感慨:如果时光倒流十年,一定会来这里找一份工作。她说,前几日故居的招聘信息一出来,接收简历的邮箱就瘫痪了。
瘫痪,也是一种风景。
先生有一幅有名的转印画《晴风》,很多读者都非常喜欢,美术馆的文创产品里就有这幅画的丝巾、手帐胶带和绘画集片。抛开画作本身,我想重新诠释一下画的名字:
晴,在我看来就是“晚晴小筑”,先生为自已晚年的居所命名。风,扩展开来,“风啊 水啊 一顶桥”,是先生对彼时尚在规划阶段的美术馆的高度概括。
丹青说过一件事,先生晚年提起塞尚,说塞尚临终前一直念叨一个名字,是他的家乡一个美术馆馆长,因为他一直没有为塞尚办过一次画展。
我有时会想,先生如果再晚走两年多好,等到自已的美术馆落成,看到全国各地的读者来此朝圣,而不仅仅是最后一眼看到的美术馆图纸。
如此,庞贝册为他的封地时,庞贝依然是那座辉煌的古城。
我于2017年读到木心,而后有过两次乌镇之行,这次来,似乎又多了两个理由,先生的起居室和后花园开放,对读者无疑有着巨大吸引力,在我看来,参观过晚晴小筑,之前开放的木心故居,那三间房(上图左三间)只能算做通往故居的走廊。
17号的参观活动,我16号就早早的到达乌镇,安顿下来,发朋友圈,苏州的读者“步姿”发来信息,终于可以见面,慕名已久,很早就听她在喜马拉雅上读先生,随行的还有上海的陆老师,本不是乌镇人的“小鱼儿”极尽地主之谊,晚饭后大家一起夜游西栅,在美术馆前的石阶坐下,看着如织的游人,吹着晚风,聊着先生,不胜惬意。
我给自已此行定了三个使命:一见读者,二见丹青,三见先生。
17号上午,约了湖南读者杨洋(上图右一)在美术馆碰头,微信加了很久,之前他来成都,竟然错过。知道他崇拜李小龙,练出一身腱子肉,读了先生,三十岁后开始学钢琴,这是让我羡慕的技能,先生在讲文学课的时候,经常会说,搞音乐的人,天天都是嘉年华。
先生心里有一个音乐家的梦,灰暗的岁月里,常用心灵的键盘弹奏,回到晚晴小筑后,丹青一直想弄一架钢琴给老头子玩,想想日子还长就一直搁置,后来成了一个遗憾……如今一架崭新的钢琴摆在美术馆,借由读者的手,音符流淌,仿若时空流转,先生笔下的文学圣家族成员一一复活过来。
终于要进晚晴小筑了,第一个念头想见的竟然是丹青,严格说,我并不是丹青的粉丝(他的书买来一直没有读完),但却是通过他的书走近的先生,他们二人的生命轨迹时时交织在一起,现在看,爱先生十分,丹青也有了八分。
活动正式开始前,大家自由交流,丹青步入花园,自然成了焦点,读者渐次向他靠拢,聊天、拍照、签名。我早早的准备好礼物,此时却害羞的不敢上前,还好在徐泊的引荐下,草草的递了上去,他的手好大,握的时候,我稍稍用了一点力。
想到丹青在《退步集》里说过的话,我没有上前合影,也是年龄的原因,他就是我父母那一代人,如果我二十岁,冲上去亲一口都有可能,一直跟他保持一个距离,略带假意的给他与读者拍照,偷偷的瞧着。
即便是伦勃朗或毕加索此刻坐在正对面,我一定不会走上去要求签个名。我会目不转睛看他们,假如能够,我愿为他们捶背,洗脚,倒尿壶。齐白石说他甘愿给青藤八大磨墨理纸当走狗,绝对真心话。
——(陈丹青《退步集·且说说我自已》)
活动的场地是一个抽空的水池,作为一个花园,缺水似乎就少了灵气,那天却丝毫不觉得,丹青就那样站在水池中央娓娓道来,读者错落有致的散落在一个扇面里。
丹青讲,先生走后,时常会有猫跑过来睡在沙发上,工作人员过来的时候,就会看到上面留下一些猫毛。晚年这里养了两条小狗,先生喜静,我倒希望陪在先生身边的是猫,这只便是其中一只。
丹青讲的大部分内容,之前基本上都听过,我只是单纯的想听到他的声音,不紧不慢,徐徐道来。就像先生朗读自已写的《明天不散步了》,软软的吴侬细语,胜过全天下任何朗读的声音。
那天的天气特别好,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满整个庭院,花园里种植了先生喜爱的蓝紫鸢尾花,进门的桌上摆着先生平日里常抽的利群和中华,背景音乐是巴赫的平均律,处处彰显着布置者的用心。
丹青对读者依旧一丝不苟,欣赏音乐的间隙,一个人站在那里,远望似一尊佛。这让我想到先生给他写的那首七绝:
蒿莱生涯剧可怜,幸有佛耳双垂肩。
桐花万里山山路,独折丹桂上青天。
花园里的情景,让我想起陈英德当年劝木心恢复写作的话来:继续写,未来将会有更多的人喝彩……此刻,一群读者聚在他生活过的地方,为先生开音乐会,又记起在美术馆看到的遗稿中的俳句:
我的书,有人读了心底落泪,有人读了“吾愿已足”……
音乐节目最精彩的部分,音乐家何枢聪,现场用小提琴演绎了先生未经公开的音乐手稿的一部分,依然是哀婉的叙事曲,像是在讲述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。最后,歌手刘胡轶唱了那首最初版本的《从前慢》,全场都安静下来,我看到有读者在流泪。
自由交流时间,见到了《木心上海往事》的作者铁戈先生,早年曾与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,作家夏春锦,著有《木心传记》,最深切的往事,加上最全面的考索,这两本书为读者走近木心,提供了详实的故事和线索,熟悉过文本,再见作者,自然亲切。
木心有俳句
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
我想说,那天到现场的读者,没有一个不是带着一段与木心的故事而来的:北京来的读者梓珺(上图左一),美术馆五周年活动就赶了过来;苏州的大学生“能饮一杯无”(上图右一),初中就接触到先生的作品;同是成都的听訞(上图左下左一),13岁始读木心,谈起话来,完全不像是看上去00后的样子;金华读者宗慧(上图左下左二),在读的医科生,匆匆的来去。
短短的一个午后,能加上微信聊上几句已属不易。
此行带了两本自制的先生相册(上图右下),想着到时给现场的读者翻看,看过就随手放到路边,一位读者走近了细看,于是乎加了微信,柏亮先生,一直默默的奔走于推广先生的事情,也促成了接下来“双城记”的圆满。
说说我喜欢的几个房间吧。
先生的画室在二楼,宽敞明亮,他晚年的绘画作品都在这里完成。
最吸引我的是墙上挂的一幅日历画(上图左一),日期是1982年,也就是先生出国那一年,下面的设计单位,是上海工艺品展销会,应该就是出自先生之手,我一直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,当成“三只小鸟”,如今知道了,叫《三燕》。
印象中,北方的燕子是不站在树上的,看上去又有点胖,要不是白肚皮,一直以为是三只肥麻雀,很有林风眠画小鸟的风格,一只一只温暖的炸裂开来。
读者都知道,晚年陪在先生身边的两个青年,小代和小杨,如今小代回云南,留下了小杨,晚年先生有教他们两个画画,先生想尝试,是否可以将善良转化为艺术。
我不是一个通俗的作家,而我喜欢俗。我恋恋于从前的民间社会,性质就像陶渊明的“彼也人子也,当善视之”。我看待“民间社会”就保持这种心态,彼也民间社会也,当善视之。
——木心
小代在一次纪念活动上,深情的回忆起先生:
我记得我上次来北京办事,先生写了一封信叫我带给丹青老师,信里有一句:“彼也人子也,当善待之。”我不能想象在今天的社会里,还有谁对一个小孩子会有这样的情怀。所以我在先生身边觉得被宠爱。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。我从乡下来,我们就是野孩子,我待在先生身边,先生对我的教育,教我画画,我现在相当于先生的一件作品,他把人重新塑造了,现在我跟几年前不一样了……
走到这片百叶窗跟前,便联想到上面(右上)这张照片,这是我最喜欢的先生照片之一,温暖的灯光像是倒燃的蜡烛,小规模博大精深的先生夜夜在此文艺复兴。
一个读者一直站在窗前,目不转睛的透过窗隙看向里面,我知道,他陷入了深思,觉察到他红了眼眶,我便匆匆离开……这次行程,我只在播放视频那里动了情,先生在笑,我的泪水却忍不住溢出来。
丹青说,晚年曾给先生配了轮椅(上图右下),但他不喜欢用,就游戏一样的坐在上面,让小代推着转了几圈。
晚晴小筑可看的地方远不止我提到的这几处,还有厨房,一楼和二楼的客厅,小代的画室,礼品店、后花园、天井……卧室并没有开放,喜爱先生的读者,一定来晚晴小筑看看吧,如果真有通灵这回事,那我相信,除了那只常来看先生的猫,这里就是可以验证到的一个所在。
安利一个小礼品,那天嘉宾佩戴在胸前的先生金属剪影(上图右下),因为美术馆的礼品店并没有摆出,目前只能在故居现场买到。
2019年6月15日,加了一个上海读者,那会儿塔中之塔在成都的线下读者沙龙也才做到第五期,2020年12月21日,先生祭日那天,这位读者伙同另一位读者张毅举办了首期上海木心读书会。接下来的每个月21日,这群小伙伴雷打不动的相聚一处,同样只为了一个人,这个人就是木心。
这次乌镇之行出发前,我带了笔记本电脑,准备了这两年来做读者沙龙准备的全部资料,视频、画册、照片,如果有人愿意持续的做先生的事情,我愿意共享我的资源,包括此次的分享。
17号晚晴小筑的活动结束,便开始准备迎接他们一行21人的到来,那几天,我一直在脑补各种画面,这么多陌生人见面,会不会很尴尬,从哪里开始谈起先生呢,她们如果不喜欢听我分享怎么办……所有的顾虑都在大巴车停下的一刻开始瓦解。
主办人张毅(上图居中墨镜)在车上向我挥手,车门打开,她第一个跳出来,冲过来就是一个拥抱,紧接着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然后是一个一个合影,被这样的热情围绕还真是生平第一次,之前的顾虑瞬间烟消云散。
最后下车的是此行的大管家王磊(上图居中半蹲者),拿着大包小包收尾,之前的五期活动就是他在主讲,也是在他的策划下,促成了此次双城互动。想想我们在微信上认识快有两年了,如今见面,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。
这是一次有组织,有计划的两日行程,从发起人张毅,到后勤保障小亚,随行摄影,事无巨细,分工明确,有序的团队协作,处处显示出专业化、仪式感。
先生的遗稿里有这样一句:化妆不是虚伪
那是什么呢?
甲:“衣着讲究,总归是两个意思,一个,要漂亮,一个,表示自己有钱。”
乙:“我又不好算讲究。”……
我:“再有第三个——自尊。”(《素履之往·我在餐厅开了一枪》)
同样在《素履之往》中的俳句:
自尊 实在是看得起他人的意思
吃过中饭,大家一起逛美术馆。
首先,安利一下美术馆新布置的“俳句展”,满满一面墙,上面的句子全部来自于遗稿,站在那里,一条一条的看下来,不觉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,后来全部摘录下来,竟然有二百条之多,这里给大家精选五条有关爱情的俳句,过一下眼瘾,一起来期待遗稿的出版。
我也像你追求我那样地追求过别人
那时,不知道世上有你,才使我爱过别人
由于你的不善表白,我受苦良多
一见钟情,果然浪漫,二见钟情比较妥当
爱情很短,谈论起爱情来,很长
木心美术馆为此行团队配了讲解员,每到一处,详尽的为大家讲解作品的由来及创作背景。大家由一个盒子走向另一个盒子,先生晚年这样描述了对美术馆的构想,还要有莫扎特的音乐做背景,丹青说先生老了,糊涂了,美术馆怎么可以放音乐。
你们看画,我看你们的眼睛。
这样的场景本身就应是一场流动的音乐会。
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,一个是音乐家,一个是作家,还有一个是画家,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。
阅读木心,他会唤醒你内心深处早已沉睡的种种审美力,视觉的,听觉的,思维上的,让你知道,这个世上原来还有过这么多美的东西存在过,然后,会有一个错觉:我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趟,我还没有活够。
分享环节安排在美术馆贵宾厅(紧邻礼品店,三面环水),16:00-18:00,两个小时,虽然这两年在线下讲了也有几十场,这期的分享还是很期待,也很紧张 ,感觉像考试,十几个监考老师都看着你。
为了讲的内容不过于发散,我按照准备好的PPT一页一页进行,总结这两年站在台上的经验,七分讲,三分靠演,学习先生的俏皮,看先生“最后一课”视频,他在讲课的时候常有肢体动作和情态,且惟妙惟肖,入戏了,先打动自已,听者继而共情。
讲一个笑点,我预知听者会笑,但我不知道讲到哪里,听者的眼泪,会猝不及防的流出,我知道很多读者读木心会流泪,看视频会流泪,听读者讲木心仍然会流泪……丹青那天在现场说,你们这些人都有病……是的,且病的不轻,木心是毒,同时也是药。
丹青在现场回答了读者关心的两个问题,遗稿什么时候出?遗稿迟迟不出,很多读者心里着急,丹青说,有一个东西让你等,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另一件,先生的骨灰何时下葬?今年祭日,十年了,先生将会长眠于他的美术馆。
活动结束,我和上海木心读书会的发起人张毅(上图左)交换了礼物,诚然,读木心是个人的事情,但也可以是大家的事情,此次双城互动开了一个很好的头,期待后续民间的读者可以汇聚成一股力量,东西互动,南北互动,放弃成见,打破种种鄙视链,让更多的可能发生。
木心是一个礼物,可以让更多人领取的礼物。我在公众号这样写道:中国现代没有出现文艺复兴,但却出现了夜空中最亮的星。若中国有文艺复兴,木心必是孤独的前行者、领头羊,是后来者的阳光、空气和土壤。
乌镇,夜幕低垂,摄影师说,此刻的光线最好。
先生说,留得好记忆,便是永恒。
此行拍了人生中最多的特写与合影,感谢张毅和王磊,上海的读者,一群可爱的人,人生如果有可以停留的时刻,此一刻愿永存。
2021年4月30日
后记
塔塔来稿